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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过程与人生体悟(附:林语堂《论读书》、《读书的艺术》等)
作者:摘自杨海锋百度空间“从内圣到外王”2009-02-03 发表时间:16-07-09 点击率:3087

 

    常有学生问我,有什么好书推荐,我都问他你喜欢什么方面,因为每个人性情不同,对书的感觉也不同,One’s meat, another’s poison. 汪丁丁常说一句话,知识过程与人生体悟是纠缠在一起的。你还不如问问自己,当前的人生,萦绕在你心灵中的是什么?突然想起孟子的一句话: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昨天遇到一位学生朋友,我问他借他的那本赵朴初先生的《佛教常识答问》看得怎么样,他说这几天晚上都在看,不是很懂,可能是快睡觉了就会理解能力衰减,很多名词解释前面看后面就忘了。我说看不懂的不必勉强看,记不住的不必勉强记,也许是因为你的人生还不能够与之呼应吧。

    我读的书不多,也不特意去看什么名家名著,回顾自己的阅读经历,凡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基本上都是对我当时所面临的人生困惑、或是正在思索的问题予以解答和启发的。不过我相信,只要我们对人生问题有认真执著的思考,只要有这股精神的推动,你一定会自己发现那些真正伟大的书。

    推荐大家看看林语堂的两篇文章,如果读了几段并没有读出什么味道,那么赶快放下……

 

论读书

1933年) 十二月八日复旦大学演讲稿又同月十三日大夏大学演讲

1934年原载林语堂在《大荒集》

本篇演讲只是谈谈本人对于读书的意见,并不是要训勉青年,亦非敢指导青年。所以不敢训勉青年有两种理由:第一,因为近来常听见贪官污吏到学校致训词,叫学生须有志操,有气节,有廉耻;也有卖国官僚到大学演讲,劝学生要坚忍卓绝,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料想战国的土豪劣绅亦必好训勉当时的青年,所以激起孟子这样不平的话。第二,读书没有什么可以训勉。世上会读书的人,都是书拿起来自己会读。不会读书的人,亦不曾因为指导而变为会读。譬如数学,出五个问题叫学生去做,会做的人是自己脑里做出来的,并非教员教他做出,不会做的人经教员指导,这一题虽然做出,下一题仍旧非指导不可,数学并不会因此高明起来。我所要讲的话于你们本会读书的人,没有什么补助;于你们不会读书的人,也不会使你们变为善读书。所以今日谈谈,亦只是谈谈而已。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读书向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婿;或为做老爷,踢屁股;或为求爵禄,刮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讣闻,做贺联;或为当文牍,抄帐簿;或为做相士,占八卦;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实,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跑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为这似乎亦非读书的本旨。

今日所谈,亦非指学堂中的读书,亦非指读教授所指定的功课,在学校读书有四不可。

(一) 所读非书。学校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今日大学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读《三国》、《水浒》;读一部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可读。因为图书馆存书不多,可读的书极有限。(三) 不许读书。因为在课室看书,有犯校规,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课,则等于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四)书读不好。因为处处受训导处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且学校所教非慎思明辨之学,乃记问之学。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礼记》早已说过。书上怎样说,你便怎样答,一字不错,叫做记问之学。倘是你能猜中教员心中要你如何答法,照样答出,便得一百分,于是沾沾自喜,自以为西洋历史你知道一百分,其实西洋历史你何尝知道百分之一。学堂所以非注重记问之学不可,是因为便于考试。如拿破仑生卒年月,形容词共有几种,这些不必用头脑,只需强记,然学校考试极其便当,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实上于学问无补,你们的教员,也都记不得。要用时自可在百科全书上去查。又如罗马帝国之亡,有三大原因,书上这样讲,你们照样记,然而事实上问题极复杂。有人说罗马帝国之亡,是亡于蚊子(传布寒热疟),这是书上所无的。

今日所谈的是自由的看书读书:无论是在校,离校,做教员,做学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闲必读书。这种的读书,得以开茅塞,除鄙见,得新知,增学问,广识见,养性灵。人之初生,都是好学好问,及其长成,受种种俗见俗闻所蔽,毛孔骨节,如有一层包膜,失了聪明,逐渐顽腐。读书便是将此层蔽塞聪明的包膜剥下。能将此层剥下,才是读书人。并且要时时读书,不然便会鄙吝复萌,顽见俗见生满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时时读书所致。所以读书的意义,是使人较虚心,较通达,不固陋,不偏执。一人在世上,对于学问是这样的: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自认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大学生自以为心理学他也念过,历史地理他亦念过,经济科学也都念过,世界文学艺术声光化电,他也念过,所以什么都懂。毕业以后,人家问他国际联盟在哪里?他说我书上未念过,人家又问法西斯蒂在意大利如何?他也说我书上未念过,所以觉得什么都不懂。到了中年,许多人娶妻生子,造洋楼,有身份,做名流,戴眼镜,留胡子,拿洋棍,沾沾自喜,那时他的世界已经固定了:女人放胸是不道德,剪发亦不道德,社会主义就是共产党,读《马氏文通》是反动,节制生育是亡种逆天,提倡白话是亡国之先兆,《孝经》是孔子写的,大禹必有其人……意见非常之多而且确定不移,所以又是什么都懂。其实是此种人久不读书,鄙吝复萌所致。此种人不可与之深谈。但亦有常读书的人,老当益壮,其思想每每比青年急进,就是能时时读书所以心灵不曾化石,变为古董。  

读书的主旨在于排脱俗气。黄山谷谓人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须知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学府中亦颇多此种人。然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在在官僚商贾亦无妨,在读书人是不合理的。所谓面目可憎,不可作面孔不漂亮解,因为并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脸,所以可憎;胁肩谄媚,面孔漂亮,便是可爱。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脸,尽可于跑狗场、跳舞场,及政府衙门中求之。有漂亮面孔,说漂亮话的政客,未必便面貌不可憎。读书与面孔漂亮没有关系,因为书籍并不是雪花膏,读了便会增加你的容辉。所以面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法。有人看美人专看脸蛋,凡有鹅脸柳眉皓齿朱唇都叫美人。但是识趣的人如李笠翁看美人专看风韵,笠翁所谓三分容貌有姿态等于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态等于三四分。有人面目平常,然而谈起话来,使你觉得可爱;也有满脸脂粉的摩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厅装饰甚好,但一与交谈,风韵全无,便觉得索然无味。黄山谷所谓面目可憎不可憎亦只是指读书人之议论风采说法。若《浮生六记》中的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男子也是如此看法。章太炎脸孔虽不漂亮,王国维虽有一条辫子,但是他们是有风韵的,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简直可认为可爱。亦有漂亮政客,做武人的兔子姨太太,说话虽然漂亮,听了却令人作呕三日。

至于语言无味(着重字),那全看你所读的是什么书及读书的方法。读书读出味来,语言自然有味,语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味。有人读书读了半世,亦读不出什么味儿来,那是因为读不合的书,及不得其读法。读书须先知味。这味字,是读书的关键。所谓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异,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读出味来。有人自幼嚼书本,老大不能通一经,便是食古不化勉强读书所致。袁中郎所谓读所好之书,所不好之书可让他人读之,这是知味的读法。若必强读,消化不来,必生疳积胃滞诸病。

口之于味,不可强同,不能因我之所嗜好以强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强学生去读,父亲亦不得以其所好强儿子去读。所以书不可强读,强读必无效,反而有害,这是读书之第一义。有愚人请人开一张必读书目,硬着头皮咬着牙根去读,殊不知读书须求气质相合。人之气质各有不同,英人俗语所谓在一人吃来是补品,在他人吃来是毒质One’s meat is another’s poison)。因为听说某书是名著,因为要做通人,硬着头皮去读,结果必毫无所得。过后思之,如做一场噩梦。甚至终身视读书为畏途,提起书名来便头痛。萧伯纳说许多英国人终身不看莎士比亚,就是因为幼年塾师强迫背诵种下的恶果。许多人离校以后,终身不再看诗,不看历史,亦是旨趣未到学校迫其必修所致

所以读书不可勉强,因为学问思想是慢慢怀胎滋长出来的。其滋长自有滋长的道理,如草木之荣枯,河流之转向,各有其自然之势。逆势必无成就树木的南枝遮荫,自会向北枝发展,否则枯槁以待毙。河流遇了矶石悬崖,也会转向,不是硬冲,只要顺势流下,总有流入东海之一日。世上无人人必读之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心境下不得不读之书。有你所应读,我所万不可读,有此时可读,彼时不可读。即使有必读之书,亦决非此时此刻所必读。见解未到,必不可读,思想发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读。孔子说五十可以学《易》,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尚不可读《易经》。刘知几少读古文《尚书》,挨打亦读不来,后听同学读《左传》,甚好之,求授《左传》,乃易成诵。《庄子》本是必读之书,然假使读《庄子》觉得索然无味,只好放弃,过了几年再读,对《庄子》感觉兴味,然后读《庄子》。对马克思感觉兴味,然后读马克思。

且同一本书,同一作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其景况适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之后,看其照片,读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学《易》是一种味道,五十而学《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凡是好书都值得重读的。自己见解愈深,学问愈进,愈读得出味道来。譬如我此时重读Lamb兰姆,1775—1834,英国散文家)的论文,比幼时所读全然不同,幼时虽觉其文章有趣,没有真正魂灵的接触,未深知其文之佳境所在。一人背痈,再去读范增的传,始觉趣味。或是叫许钦文在狱中读清初犯文字狱的文人传记,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由是可知读书有两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读者。程子谓《论语》读者有此等人与彼等人,有读了全然无事者;亦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以读书必以气质相近,而凡人读书必找一位同调的先贤,一位气质与你相近的作家,作为老师。这是所谓读书必须得力一家。不可昏头昏脑,听人戏弄,庄子亦好,荀子亦好,苏东坡亦好,程伊川亦好。一人同时爱庄荀,或同时爱苏程是不可能的事。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学上之情人必胸中感觉万分痛快,而灵魂上发生猛烈影响,如春雷一鸣,蚕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George Eliot(乔治.爱略特)自叙读《卢梭自传》,如触电一般。尼采师叔本华,萧伯纳师易卜生,虽皆非及门弟子,而思想相承,影响极大。当二子读叔本华、易卜生时,思想上起了大影响,是其思想萌芽学问生根之始。因为气质性灵相近,所以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流连忘返,始终可深入,深入后,然后如受春风化雨之赐,欣欣向荣,学业大进。谁是气质与你相近的先贤,只有你知道,也无需人家指导,更无人能勉强,你找到这样一位作家,自会一见如故。苏东坡初读《庄子》,如有胸中久积的话,被他说出,袁中郎夜读徐文长诗,叫唤起来,叫复读,读复叫,便是此理。这与一见倾心之性爱(love at first sight)同一道理。你遇到这样的作家,自会恨相见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去。找到了文学上的爱人,他自会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乐自为所吸,甚至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亦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年事渐长,厌此情人,再找别的情人,到了经过两三个情人,或是四五个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浅,思想已经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东览西阅,所读的未必能沁入魂灵深处,便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不会有心得,学问不会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学二字是骗人的话。学者每为苦学困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据说古人读书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头监读法,其实都是很笨。读书无兴味,昏昏欲睡,始拿锥子在股上刺一下,这是愚不可当。一人书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贤人向你说极精彩的话,尚且想睡觉,便应当去睡觉,刺股亦无益。叫丫头陪读,等打盹时唤醒你,已是下流,亦应去睡觉,不应读书。而且此法极不卫生。不睡觉,只有读坏身体,不会读出书的精彩来。若已读出书的精彩来,便不想睡觉,故无丫头唤醒之必要。刻苦耐劳,淬砺奋勉是应该的,但不应视读书为苦。视读书为苦,第一着已走了错路。天下读书成名的人皆以读书为乐;汝以为苦,彼却沉湎以为至乐。必如一人打麻将,或如人挟妓冶游,流连忘返,寝食俱废,始读出书来。以我所知国文好的学生,都是偷看几百万言的《三国》、《水浒》而来,决不是一学年读五六十页文选,国文会读好的。试问在偷读《三国》、《水浒》的人,读书有什么苦处?何尝算页数?好学的人,于书无所不窥,窥就是偷看。于书无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学会成名。

有人读书必装腔作势,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线太弱,这就是读书未入门,未觉兴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间冷,怪蚊子多,怪稿纸发光,怪马路上电车声音太嘈杂,其实都是因为文思不来,写一句,停一句。一人不好读书,总有种种理由。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来冬又至,不如等待到来年。其实读书是四季咸宜。古所谓书淫之人,无论何时何地可读书皆手不释卷,这样才成读书人样子。顾千里裸体读经,便是一例,即使暑气炎热,至非裸体不可,亦要读经。欧阳修在马上厕上皆可做文章,因为文思一来,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净几才可做文章。一人要读书,则澡堂、马路、洋车上、厕上、图书馆、理发室,皆可读。

读书须有胆识,有眼光,有毅力。胆识二字拆不开,要有识,必敢有自己意见,即使一时与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说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脚踏实地,不可舍己从人。诗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苏,或好韩,各人要凭良知,读其所好,然后所谓好,说得好的理由出来。或某名人文集,众人所称而你独恶之,则或系汝自己学力见识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学力未到,等过几年再读;若学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则将来必发现与汝同情之人。刘知几少时读前后汉书,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责以童子轻议前哲,乃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后来偏偏发现张衡、范晔等,持见与之相同,此乃刘知几之读书胆识。因其读书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书。如此读书,处处有我的真知灼见,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分进步,才不会落入圈套,满口滥调,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读书的艺术

原载19312月《中学生》第12

诸位,兄弟今日重游旧地,以前学生生活苦乐酸甜的滋味,都一涌上心头。不但诸位所享弦诵的快乐,我能了解,就是诸位有时所受教员的委曲磨折,注册部的挑剔为难,我也能表同情。兄弟今日仍在读书时期,所不同者,不怕教员的考试,无虑分数之高低、更无注册部来定我的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而已。现就个人所认为理想的方法,与诸位学生通常的读书方法比较研究一下。

余积二十年读书治学的经验,深知大半的学生对于读书一事,已经走入错路,失了读书的本意。读书本来是至乐的事,杜威说,读书是一种探险,如探新大陆,如征新土块;法郎士也已说过,读书是灵魂的壮游,随时可发见名山巨川、古迹名胜、深林幽谷、奇花异卉。到了现在,读书已变成仅求幸免扣分数、留班级的种苦役而巳。而且读书本来是个人自由的事.与任何人不相干,现你们读书、已经不是你们的私事,而处处要受些不相干的人的干涉,如注册部及你们的父母妻室之类。有人手里拿本书,心里想我将保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这实在是一桩罪过。试想你们看《红楼》、《水浒》、《三国志》、《镜花缘》,是否你们一己的私事.何尝受人的干涉,何尝想到何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的问题?http://www.cchere.com/article/43210

但是学问之事,是与《红楼》《水济》相同,完全是个人享乐的一件事。你们若不能用看《红楼》《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文学、经济学大纲,你们就是不得读书之乐,不配读书,失了读书之本意,而终读不成书。你们能真用看《红楼》《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文学、科学的书,读书才能成名若徒以注册部的方法读书,你们最多成了一个秀士博士,成了吴稚晖先生所谓洋绅士洋八股

我认为最理想的读书方法,最懂得读书之乐者,莫如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及其夫赵明诚,我们想象到他们夫妇典当衣服,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的情景,真使我们向往不已。你想他们两人一面剥水果,一面赏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经籍,这是如何的清雅,如何得了读书的真味易安居士于《金石录后序》自叙他们夫妇的读书生活,有段极逼真极活跃的写照。她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思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于是几案罗列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你们能用李清照读书的方法来读书,能感到李清照读书的快乐,你们大概也就可以读书成名,可以感觉读书一事,比巴黎跳舞场的声色、逸园的赛,江湾的赛有趣。不然,还是看逸园赛狗,江湾赛马比读书开心。http://www.cchere.com/article/43210

什么才叫做真正读书呢?这个问题很简单。一句话说,兴味到时,拿起书本就读、这才叫做真正的读书,这才不失读书之本意。这就是李清照的读书法。你们读书时,须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现在课堂上读书连烟都不许你抽,这还能算为读书的正轨吗?或在暮春之夕,与你们的爱人,携手同行,共到野外读《离骚》、《诗经》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于沙发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现在你们手里拿一书本,心里计算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注册部对你的态度如何,如何靠这本书骗只较好的饭碗,娶位较漂亮的老婆――这还能算为读书,还配称为读书种子?还不是沦为读书谬种?

有人说,如林先生这样读书方法,简单固然简单,但是读书不懂如何,而且不知成效如何?须知世上决无看不懂的书,有之便是作者文笔艰涩,字句不通,不然便是读者的程度不合,见识未到。各人如能就兴味与程度相近的书选读,未有不可无师自通,或者偶有疑难,未能骤然了解,涉猎既久,自可融会贯通。试问诸位少时看《红楼》《水浒》何尝有人教,何尝翻字典,你们的侄儿少辈现在看《红楼》《西厢》,又何尝须要你们去教?许多人今中文很好,都是由看小说《史记》得来的,而且都是背着师长,偷偷摸摸硬看下去。那些书中不懂的字,不懂的句,看惯了就自然明臼。学问的书也是一样,常看下去,自然会明白,遇有专门名词,一次不懂,二次不懂,三次就便了。只怕诸位不得读书之http://www.cchere.com/article/43210乐,没有耐心看下去。

所以我的假定是学生会看书肯看书,现在教育制度是假定学生不会看书,不肯看书。说学生书看不懂,在小学时可以说,在中学还可以说,但是在聪明学生,已经是一种污蔑了。至于已进大学还要说书看不懂,这真有点不好意思吧!大约人的脸面要紧,年纪大,即使不能自己喂饭,也得两手拿一只饭碗硬塞到口里去,似乎不便把你们的奶妈干娘,一齐都带到学校来给你们喂饭,又不便把大学教授看做你们的奶妈干娘。

至于成效,我的方法可以包管比现在大学的方法强。现在大学教育的成效如何,大家是很明了的。一人从六岁至读到二十六岁大学毕业,通共读过几本书?老实说有限得很。普通大约总不会超过四五十本以上。这还不是跟以前的秀才举人相等?从前有一位中了举人,还没听见过《公羊传》的书名,传为笑话。现在大学毕业生就有许多近代名著未曾听过名字,即中国几种重要丛书也未曾见过。这是学堂的不是,假定你们不会看书,不要看书,因此也不让你们有自由看书的机会。一天到晚,总是摇铃上课,摇铃吃饭,摇铃运动,摇铃睡觉。你想一的精神是有限的,从八点上课一直到下午四五点,还要运动、拍球,哪里还有闲工夫自由看书呢?而且凡是摇铃,都是讨厌,即使摇铃游戏,我们也有不愿意之时,何况是摇铃上课?因为学堂假定你们不会读书,不肯读书,所以把你们关在课堂,请你们静坐,用注射”“灌输的形式,由教员将知识注射入你们的脑壳里。无如常人头颅都是不透水的,所以知识注射普通不大成功。但是比如依我方法,假定你们是会看书,要看书;由被动式改为自动式的,给你们充分自由看书的机会,这个成效如何呢?间尝计算一下,假定上海光华、大夏或任何大学有一千名学生,每人每期交学费一百元,这一千名学费已经合共有十万元。将此十万元拿去买书,由学技预备一间空屋置备书架,扣了五千元做办公费,再多便是罪过把这九万五千元的书籍放在那间空屋,由你们随便胡闹去翻看,年底拈阄分配,各人拿回去九十五元的书,只要所用的工夫与你们上课的时间相等,一年之中,你们学问的进步,必非一年上课的成绩所可比。现在这十万元用到哪里去了?大概一成买书,而九成去养教授,及教授的妻子,教授的奶妈,奶妈又拿去买奶妈的马桶,这还可以说是把你们的读书看做一件正经事吗?

假定你们进了这十万元书籍的图书馆,依我的方法,随兴所之去看书,成效如何呢?有人要疑心,没有教员的指导,必定是不得要领,乱杂无章,涉猎不精,不求甚解。这自然是一种极端的假定,但是成绩还是比现在大学教育好。关于指导,自可编成指导书及种种书目。如此读了两年可以抵过在大学上课四年。第一样,我们须知道读书的方法,一方面要几种精读,一方面也要尽量涉猎翻览。两年之中能大概把二十万元的书籍,随意翻览。知其书名、作者、内容大概,也就不愧为――读书人了。第二样,我们要明白,学问的事,决不是如此呆板。读书必求深入,而欲求深入、非由兴趣相近者入手不可。学问是每每互相关连的,一人找到种有趣味的书,必定由一问题而引起其他问题,由看一本而不能不去找关系的十几种书,如此循序渐进,自然可以升堂入主,研磨既久,门径自熟;或是发见问题发明新义,更可触类旁通,广求博引,以证己说,如此步一步的深入,自可成名。http://www.cchere.com/article/43210这是自动的读书方法。较之现在上课听讲被动的方法,如东风过耳,这里听一点,那里听一点,结果不得其门而入,一无所获,强似多多了。第三,我们要明白,大学教育的宗旨,对于毕业生的期望,不过要他博览群籍而巳(Be a well-read man)并不是如课程中所规定,一定非逻辑八十分,心理七十五分不可,也不是说心理看了一百八十三页讲义,逻辑看了二百零三页讲义,便算完事。这种的读书,便是犯了孔子所谓今汝的毛病。所谓博览群籍,无从定义,最多不过说某人书看得不少,某人差一点而已,哪里去定什么限制?说某人学问不错,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哪里可以说某书一定非读不可,某种科目是必修科日一人在两年中泛览这二十万元的书籍,大概他对于学问的内容途径,什么名著、杰作、版本、笺注,总多少有一点把握了。

现在的大学教育方法如何呢?你们读书是极端不自由,极端不负责,你们的学问不但有注册部定标难,简直可以称斤两的。这斤两制,就是学校的所谓七十八分”“八十六分之类。及所谓多少单位。试问学问之事,何得称量斤两?所谓英国史七十八分,逻辑八十六分,如何解释?一人的逻辑,什么叫做八十六分?且若谓世界上关于英国史的知识你们百分知道了七十八分,世上岂有那样容易的事?但依现行制度,每周三小时的科目算三单位,每周二小时的科目算二单位,像由一方块一方块的单位,慢慢堆叠而来叠成多少立方尺的学问,于是某人毕业,某人是秀士了。你想这笑话不笑话?须知我们何以有此大学制呢?是因为各人要拿文凭,因为要拿文凭,故不得不由注册部定一标准,平衡一,就不得不让注册部来把你们称一称你们如果不要文凭,便无称之必要。但是你们为什么要文凭呢?说来话长。有人因为要行孝道,拿了父母的钱,心里难过,于是下决心,要规规矩短,安心定志读几年书,才不毕负父母一番好意及期望。这个是不对的,与遵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恋爱女子一样的违背道德。这是你们私人读书享乐的,横被家庭义务的干涉,是想把真理学问献给你们的父亲、母亲做敬礼。只因真理学问,似太渺茫,所以还是拿一张文凭具体一点为是,有人因为想要得文凭学位,每月可以多得几十块钱,使你们的亲卿爱卿宁馨儿舒服一点。社会对你们的父母说:你们儿子中学毕业读了三十本书,我可给他每月四五十元,如果再下二千元本钱再读了三十本书,大学毕业.我可给他每月八九十元。你们的父母算盘一打,说,于是议成,而送你们进大学,于是你们被称,拿文凭,果然每月八九十元到手,成交易。这还不是你们被出卖吗?与读书之本旨何关,与我所说读书之乐又何关?但是你们不能怪学校给你们称斤两,因为必如此,然后公平交易,童斐无欺。处于今日大规模制造法Mass Production之时期.不能不划定商货之品类standardization of Products。学问既然成为公然交易的商品,秀士、硕士、博士,既为大规模制造品之一,自然也不能不划定一下。其实这种以学问为交易之事,自古已然。子张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未易得也。(关于往时生员在社会所作的孽、可参观《亭林文集·生员论》上中下三篇。)

到了这个地步,读书与入学,完全是两件事了,去原意远矣。我所希望者,是诸位早日觉悟,在明知被卖之下仍旧不忘其初,不背读书之本意,不失读书之快乐,不昧于真正读书的艺术。并希望诸位趁火打劫,虽然被卖,钱也要拿,书也要读,如此就两得其便了

 

 

 

烟屑<选一>

原载1935916日《宇宙风》第1

吾不读书时即读书时,读书时即不读书时。着笔时即不着笔时,不着笔时即着笔时。不读书时读书,其书活;不着笔时着笔,其文化。

  凡人练习文字,必先求得一本心所好读之书。心好其言,则并其文亦无意中得之。苟所言无味,硬着头皮去读,怒目相向而谓能习得其文采,必无是理。

  何者为心所好读之书?书中句句的话打上心头,如有你胸中意见被作书人先说出,便是。此亦是缘分,拾句老话,先天注定也。

  意思是主体,文采是面目。吾好某人敬某人,则声音笑貌无意中与之相似。今有心恶其人言谈之无味,而专学其声音笑貌之美者,结果必学不像,并俳优亦做不成。此时下教作文学作文之方法也。傻极,亦无谓极。

  明末文学观念大解放,趋于趣味,趋于尖新,甚至趋于通俗俚浅,收民歌,评戏曲,传奇小说大昌,浩浩荡荡而来,此中国文学一大关头也。故十七世纪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放光明。而世人不察,明末清初文学史当从头做起也。

  即并文学书画合而观之,十七世纪亦当列之第八世纪之后。

  王维生于六九九,吴道子七○○,李白七一,颜真卿七八,杜甫七一二;又韩愈生于七六八,白居易七七二,柳宗元七七三。创作精神,勃然齐放。何以如此,我不说出来,说出来人家骂死我也。

  袁子才七十九岁时作书与洪稚存云:枚带眼镜已二十多年,须臾不离。今春在西湖桃庄,偶然去之,大觉清爽,因而试之灯下,亦颇了然。故特写蝇头,上污英盼。似此老童,倘到黔中应童子试,学台大人其肯赏一枝芹菜否?(《小仓山房尺牍》卷六)此老天赋独厚,从此细处可看得出。盖子才少与胡稚威同荐博学鸿词,稚威初见即曰: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胡稚威哀词》,《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四)想此老定有一番英灵气象驰骋于眉头眼梢间也。

  耕读同一原理。文人作文,如农夫耘田,有一草便随手拔除,不待吉日;有一句话,一点真意思,便执笔书下。若摄影家然,看见好景便摄,防其相镜排好,天公不做好,不让你摄时也,尤防所摄人物挂朝珠穿朝服排八字脚时也。

  不作文的人,不知读书趣味。时时写作,读书方得到好处。愈常写作,读书益愈大。

  看书须先看反面的书。吾向不看理学的书。近来将《小仓山房文集尺牍》一气读完,看他口诛指戟,笑詈理学之矫,痛快万分,而无意中却懂得理学立场。喜理学既不可能,惟有恨理学去读它。若不喜亦不恨,永远读不进去也。故恶意读书,亦读书之一法也。

  吾前谓翻印袁中郎,偷他版税,养我妻孥,戏言之也。大杰标点《中郎全集》,我亦加入,书畅销。由是有人替大杰管账,算他版税可得千余元,实则到此半年我未拿到分文,大杰仅拿到百余元。然《中郎全集》已有五种翻印版本,总数在五万以上。中郎中郎,即使我偷得你版税,亦可谅我矣!

  其实我看袁中郎,原是一部四元买来的不全本。一夜床上看尺牍,惊喜欲狂,逢人便说,不但对妻要说,凡房中人甚至佣人,亦几乎有不得不向之说说之势。时未读文集也。然此中有个道理,能说尺牍中语者,其人之英灵气魄已全毕现,其文中亦必无迂腐气门面语,此可断言也。故曰文章观气魄,妙语主空灵。气魄足,必有佳品。屠赤水亦是此中一个。

  吾喜袁中郎,左派不许我喜袁中郎,虽然未读袁中郎。因此下譬,左派好卢拿卡斯基,吾亦不许左派喜卢拿卡斯基,虽然吾亦未读卢拿卡斯基。

  晨起,盥罢,执笔记一点意思,无意为文,而偶然写成一文,此文必佳。

  或浴罢看书,迫得起来执笔,或灯下独坐,文思涌上心头来,一开头欲罢不能,此文亦必佳。

  作文有五忌。前夜睡不酣,不可为文。上句写完,下句未来,或写一段,气已尽,不可为文。文句不出我意料之外,不可为文。精神不足,吸烟提神而仍不来,不可为文。心急,量窄,意酸,亦不可为文。

  为文有五宜。心有所喜悦,执笔直书其意,宜。有一意思,积久欲说而未说,今日看一段新闻,听一句话,添上新意,与前意吻合,宜。偶然得开头一二句话,夺口而出,觉得甚佳,虽未有题目,宜。同一事物,得一新法表之,意虽人人所知,而体格特别便于发挥,宜。(如余前作《怎样写再启》,不过以此新法写人之心理前后矛盾,此体格之新也。内容安插甚容易。《文心》一书亦不过以新体格说旧话而已,而能看之不厌。)读书时确能发前人所未发,宜。五者有其一,尽管下笔,必无迂腐雷同之弊,而得尖新之趣。

 

读书的艺术

林语堂(1895-1976),原名林和乐,又名林玉堂。福建龙溪人。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任教于清华大学。1919年赴美进哈佛大学文学系,1922年转赴德国莱比锡大学研究语言学,次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在北京大学任教。曾为《语丝》的主要撰稿人。后主编《人世间》《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注重"幽默""性灵"1936年去美国教书和写作。主要作品有《剪拂集》《大荒集》《无所不谈》《生活的艺术》《吾国吾民》等。

读书的享受始终是被当作文化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而且是被一般没有这种特权的人所忌羡与尊敬着的,这只要把一个读书人的生活与一个不读书人的生活比较一下,我们便很容易明白了。一个没有读书习惯的人是被拘束在他的身边世界中的,在时间与空间上说来,他的生活只能陷在一些日常琐事中,他的接触与交谈只限于同几个少数相识的人,他的见识只限于身边的环境。这一个小监狱他是无法脱身的。但是他一旦能读了书,他便立刻走进了一个不同的天地,如果他读的是一本好书,也便立刻可以和一个世界上的最好谈话者接触了。这个谈话者引着他到一个不同的地区或不同的年龄中去,或为他解脱一些个人的忧烦,或对他讨论一些这个读者所不知道的生活的特殊方面。一个古代的作家使他得与一个好久前的精神发生交通。当他读下去的时候,他便会开始想像着这一位古代作家是什么样子的以及他是怎样一个人。孟子与司马迁(中国的最大史家)都有过这同样的意思。在十二个小时中有二小时能生活在一种不同的世界里,使我们的思想离开一下日前周遭的牵制,这当然是足为一班被束缚在他们的肉体的范围中的人们所妒羡的一种特权。这一种环境的变易,在心理上的影响说起来,委实是同游旅一样的。

  还不仅是这一点。读书的人往往会被引到一个思想与反映的世界中去的。甚至即使是一本关于实在事情的书,因为在亲眼目睹这些事情,或参加这些事情,以及从书上所看到这些事情之间是有所不同的,因为在书上所看到的时候,这些事情往往呈着一种容量的性质,而读者也变成了一个事外的旁观者。所以,最好的读书便是能引我们到这种冥想的境界去的,而不是一味堆砌事实的。在报纸上花去许多时间,我以为决不能算读书,因为一般人的报纸读者大都主要在于要获得一些没有冥想价值的事实报道。

  在我看来,关于读者之目的的最好的说法,便是一个宋朝的诗人黄山谷(苏东坡的朋友)所说过的话。他说:"士三日不读,则其言无味,其容可憎。"他的意思,当然是说读书可以使人可爱而有味,这便是读书的整个目的,也只有以这为目的的读书才能称为一种艺术。一个人读书并不是为了"增长学识"的,因为他如果一想起要增长学识,那么所有的读书的乐趣都完全失败了。这种人总是自己对自己说道:我一定要读莎士比亚,我一定要读读索福格尔,我一定要读读爱利奥脱博士五车著作,这样我便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了。我可以确定这种人是决不会有学问的。他将自己勉强苦读一晚的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于是离开了,像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一样,除了他能向人说他曾""过哈姆雷特之外,并没有更大的好处。无论何人,凡带着一种勉强的感觉读书的,都不懂得读书的艺术。这样的例行公事式的读书与一个议员在作一次演讲之前大翻其记录与报告并无分别。这是在求取行事上的帮助,根本不是读书。

  因之照黄山谷说起来,为了养成一个人的仪容上的可爱与谈吐的有味的读书,才是惟一可取的读书。我们必须明白这种仪容上的可爱是在身体容貌的美之外的。黄山谷所说的"可憎",也并不是指容貌的丑陋。有丑的貌而具有一种动人之美的,也有好看的脸而看起来非常可憎的。在我的中国朋友中,有一个人头的形状像个炸弹,但却是望之总是令人可喜的,在西方的作家中就我在照片上所看到的,脸儿最美的便是却斯德登(C.K.Chesterton)他有怕人成团的须髭,眼镜,蓬松得很好看的眉毛,以及两眉相接处的结痕!使人觉得在这头脑中一定有许许多多的思想在活动着,随时准备从这对闪闪透视的眼中迸发出来。这便是黄山谷所谓美的脸,这种脸并不是用粉与胭脂所妆成,而是用深刻的思想力所妆成的。至于一个人的谈话之有"""",全在于他的读书方法。如果一个读者获得了书中的味,那么他在谈话中便也会有味。他在谈话中既会有味,他在文章中也不会无味了。

  因此我把有味或有兴趣认为是一切读书的钥匙。这一来,因而发生的就必然是那兴趣是自己选择的或个人的,正如对于食物的所嗜一样,最卫生的食法,终究是就一个人所嗜爱的东西吃,因为这样吃下去的东西就一定能够消化。读书也正与吃东西一样,甲的甘肥也许便是乙的毒药。在读书上,一个教员不能强迫他的学生爱其所爱,一个父母也不能期望他的子女有他们同样的志趣。如果一个对于他所读的书没有兴趣,那么一切东西都是白费的。正如袁中郎所说:"若不快意,便置之,俟他人,或别有独契者自去读。"

  所以,世界上是不会有什么书是绝对必须读的,因为我们的知识的兴趣是像一棵树一样的生长,像一条河一样的流的。只要有相当的树汁,那树木无论如何都会长起来的,只要有泉源的新流,河水是总会流动的。当那水打着一座石壁时,它自会绕之而行的;当那水流到了一所可爱的低谷去时,它自会在那里停留荡漾一下,当那水流到一所深深的山涧时,它便会经常留在那里;当那水流至激湍时,它便会直向前去。这样,一点也没有什么勉强或决定的目的,它一定有一天会流入大海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本书是人人所必须阅读的,只有在某时某地,某个环境或某个年龄中一个人所必读的书。我颇以为读书,也正像婚姻一样,是也决定于命运或"姻缘"的。甚至有一本书是每个人必读的,如《圣经》也有一定的时期。当一个人的思想与阅历还够不到阅读一部杰作时,那杰作在他的嘴里只有一股坏滋味。孔子说,"五十而可以学易矣",这便是说一个人在45岁时便不应该读《易经》。孔子在《论语》中所说极有醇味的话,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一个人在自己年龄未到成熟阶段时就不能体味到的。

还有,同一读者在不同时期中读同一本书,也会得到一种不同的滋味。譬如说,我们读一本书,在和那书的作者作了一次当面的谈话之后,或甚至从一张照片上看见了他的脸容之后,更多了解一点,有时则与那作者本人绝交之后,看起他的书本也会另有一种不同的味道,一个人在40岁上读《易经》有一种味道,到了50岁,在他看见了更多的人生变易之后,读起《易经》来则又有另一种味道。所以,一切好的书都可以读第二遍的时候获得益处与温故知新的喜悦。我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曾被指定着读过《西行记》(Westward Ho!)及《亨利·爱斯蒙得》(Henry Esmond)二书,但当我在十几岁时能够领略《西行记》时,那《亨利·爱斯蒙得》的真正味道却完全觉不到,直到我以后回忆起来,才觉得在那本书中有更多的动人处是我那时候所不能领略的。

  因此,读书是一种包括着二方面的人的行为:作者与读者。读书的所得,靠读者的识见与阅历,同靠作者的识见与阅历一样的重要。宋儒程易川在论及孔子的论语时说:"谈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我把发现一个人所喜欢的作家认为是一个人的知识发展上最可注意的事情。在世界上确有所谓"意合神会"这一回事,因之在古代与现代作家中,一个人必须要找得一个其神意与自己的神意相会合的作家。只有如此,我们才能获得读书的真正的好处。一个人必须要毫无倚赖地独自去搜寻他的大作家。究竟谁是所爱好的作家。这问题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也许连那本人自己也无法回答。这正如一见倾心的情形一样。我们不能叫一个读者去爱那人或不去爱那人,但当他自己发现了一个他所爱的作家时,他自己会由于一种本能而觉得的。这样发现作家的情形事实上很多。往往有的学者们彼此所生的时代不同,相隔有几万年,但他们的思绪及感觉却十分相似,以致他们从书页间彼此神会,犹如一个人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用中国的语法说起来,这种意合神会便称之为同一灵魂的转世,如苏东坡自称是庄子或陶渊明的转世,袁中郎则被称为苏东坡的转世。苏东坡说当他初读庄子时,他便觉得自幼以来他的思想与见解始终和庄子一样。当袁中郎有一夜在一本小说集中发现了一个与他同时代而不相识的人徐文长时,他竟从床上一跃而起对他的朋友们高声朗读,他的朋友们便也一个个地朗读着,于是他们又合在一起朗读起来,弄得仆人们莫名其妙。乔治·爱立奥脱(George Eliot)说她第一次读卢梭时像受了电击。尼采对于叔本华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叔本华是一个愤世的老师,而尼采却是一个躁戾的学生,所以这个学生后来便自然要与他的老师背道而驰了。

  只有这种读书,这种发现一个人所爱好的作家,才会于人有好处。正如一个人在一见时就爱上了他的情人,一切都觉得合意。她有合意的身材,合意的脸,合意的发饰,合意的声音,以及合意的一言一笑。这种作家并不是一个青年需要他的教师的指点的。这作家只是合他的意,合他的风格,动作,见解,以及思想,一切都合。于是这个读者便进而聚精会神在这作家所写的每一行每一字上,又因为有一种意神的会合,所以他能吸收一切,自然消化一切。那作家在他身上有了一种魔力,他也高兴处在那魔力中,渐渐地他的声音笑貌,一言一动,都成了那读者自己的。这样他便真正倾心于他的这文字爱人,而从这些书中寻找着精神的养料。过了几年,那魔力消退了,他对于这个爱人有点感到厌倦,又去找寻新的文字爱人,到他有过了三四个爱人,把他们完全吞化了之后,他自己也成为一个作家了。有许多读者是从不会爱上哪一本书的,正如有许多青年男女,他们尽管混着,可是却不能对于某一个人发生深刻的相知的。他们任何作家的作品都能读,但是却绝不会有所获得。

  这种读书艺术的观念,完全排斥了那种把读书视为一种债务或应尽人事的观念。在中国人们常常鼓励学生们要"苦读"。有一个著名的学者从事苦读,在夜间读书时瞌睡了便以锥刺股。又有一个学者他在夜间读书时,叫一个使女站在一旁,见他瞌睡时便唤醒他。这是不通的。如果一个人在面前展开了一本书,当那古代的圣贤在对他说话时他却睡了,他便应该上床去睡。以锥刺股或命使女来唤醒他是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的。这种人对于读书已完全没有了乐趣。一个有价值的学者是从不知道所谓"砥磨""苦读"的。他们只是爱书,读书,为了他们自己感到有乐趣。

  这一个问题有了解决,那么读书的时间与地点问题也有了解答了。读书是没有一定的时间与地点的。一有读书的意向,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读。如果一个人知道了读书的乐趣,他在校内校外,且不管什么学校中都能读书。甚至在最坏的学校中也能读书。曾国藩在他的家书中论他的幼弟所说要到城里来进一所较好的学校时,他答道:"苟能发奋自主,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一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亦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主,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有些人要读书的时候,便先一本正经的端坐桌前,但又埋怨房里太冷,椅子太硬,或光线太强,故之不能读书。也有些作家埋怨为了蚊子太多,稿纸太光,或街上的声音太闹,因而不能写作。宋朝的大学者欧阳修他曾自认构写佳作时有三"":枕上,马上,厕上。又有一个隋朝的名学者顾千里以他的夏日"裸读孔书"为人见称。反之,如果我们不爱读书的话,则一年四季都不读书,也有很好的理由可说的: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夏去秋来冬天到,收拾书包过新年。

  那么,真正的读书艺术是什么呢?简单的回答,便是当意兴来时便拿起一本书来读。要获得完全的乐趣,读书必须十分自然。一个人拿了一册薄软的《离骚》或奥玛·卡耶姆(Omar Khayyam)的诗,与他的情人挽手走到海边去。如果天上有云,便竟不妨看看云,忘记了书本,或者同时既看云又看书。有时,有一只烟斗或一杯好茶则更觉佳妙。或在一个雪夜,一个人坐在炉边,炉子上的锅子咝咝地响着。身旁放着一袋好烟草,一个人拿了十来本哲学,经济学,诗集,传记,把它们堆放在榻上,于是闲适地拿几本来翻翻,于是平静地拿了当时引起他兴趣的一本来看。金圣叹把雪夜闭门读禁书,认为人生最大乐事。读书的姿态,陈继儒(眉云)写得很好:"古人称书画为'皱本''软本';故展阅书画,最好以闲适出之。"在这样一种姿态中,一个人便对于一切都会有忍耐了。如同一读者所说:"真士读书不嫌鲁豕。游者登山,不嫌艰道。赏雪不嫌危桥,看花不嫌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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